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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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终于晴了。在雾蒙蒙的天气里，我早就忘了晴天是什么样子，现在算是想起来了。晴天就是火辣辣的yang光——现在是下午五点钟，但还像正午一样。我从吉普车里远远地tiao出去，小心翼翼地躲开金属车壳，以免被tang着，然后在沾脚的柏油地上走着。远远地闻见一gu酒糟味，哪怕是黑更半夜什么都看不见，闻见这gu味也知dao到家了。这gu馊臭的味dao居然有提神的功效。闻了它，我又不困了。

我宿舍的停车场门口支着一ding太yang伞，伞下的躺椅下躺着一个姑娘，dai着墨镜，留着ma尾辫，穿着鲜艳的比基尼，把晒黑了的小脚翘在茶几上。我把停车费和无限的羡慕之情递给她，换来了薄薄的一张薄纸片——这是收据，理论上可以到公司去报销。但是报销的手续实在让人厌烦。走过小桥时，下面水面上飘着密密麻麻的薄纸片，我把手上的这一张也扔了下去。这条河里的水是ru白色的，散发着酒糟和淘米水的味dao。这gu水liu经一个造酒厂，或者酱油厂，总之是某个很臭的小工厂；然后穿过黑dongdong的城门dong——我们的宿舍在山上，是座城寨式的仿古院子——门dong里一gu刺眼睛的sao味，说明有人在这里niaoniao。修这zhong城门dong就是要让人在里面niaoniao。门dong正对着一家韩国烧烤店，在yang光下白得耀眼。在烧烤店的背后，整个山坡上满是山mao榉、槭树，还有小小的水泥房子。所有的树叶都沾满了黑色的粉末，而且是粘糊糊的——叶子上好像有油。山mao榉就是香山的红叶树，但我从没见它红过；到了秋天，这山上一片茄子的颜色。这地方还经常停电。

为了这一切——这zhong宿舍、工资，每天要chang衣changku地去上班，到底合算不合算，还是个问题。我现在穿的远不是chang衣changku。刚才在停车场上付费时，我从那姑娘的太yang镜反光里，看清了我自己的模样。我穿着的东西计有：一条一拉得领带，一条很chang的针织内ku，里面鼓鼓nangnang的，从内ku两端还lou出了宽阔的腹gu沟，和黑毵毵的mao——还有一双烤脚的pi鞋，chang衣changku用pi带捆成一捆背在了背上；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冰盒子。那个女人给我收据时，嘴角lou出了一丝笑意，可见别人下班时不都是这zhong穿着。她的嘴角松弛，脖子上的pi也松弛了，不很年轻了。但这不妨碍我对她的羡慕之情。看守停车场和我现在zuo的事相比，自然是优越无比。

我的房子在院子的最shenchu1，要走过很chang的盘山dao才能走到。这是幢水泥平房，从前面走进门厅，就会看到另一座门，通向后院。这两dao门一模一样，连门边的窗hu也是一模一样。早上起来，我急匆匆地去上班，但时常发现走进了后院。后院里chang满了he桃树，he桃年复一年落在地下，青色的果壳裂开，铺在地下，终于把地面染得漆黑。至于he桃坚果，我把它扫到角落里，堆成了一堆。这座院子的后墙镶在山ti上，由大块的城砖砌成，这些砖tou已经风化了，变成了坚ying的海绵。但若说这堵墙是古代遗留下来的，又不大像。我的结论是：这是一件令人厌恶的假古董——墙上满是黑色的苔藓。在树荫的遮蔽下，我的后院漆黑一团。不guan怎么说罢，这总是我自己的家。每当我感到烦闷，想想总算有了自己的家，感觉就会好多了。不知你见没见过看停车场的房子——那zhong建筑方tou方脑，磨砖对feng。有扇窗子对着停车场的入口，窗扇是横拉的，窗下放着一张双屉桌，桌子后面是最好的发愣场所；门窗都涂着棕色的油漆，假如门边不挂牌子，就很容易被误认为收费厕所。这房子孤零零的，和灯塔相似。

日暮时分，我走到门外，在落日的余晖下伸几个懒腰，把护窗板挂在窗hu上，回到屋里来，在黑暗中把门插上，走进里间屋——这间房子却异常明亮。灿烂的yang光透过高chu1的通气窗，把整个ding棚照亮。如你所知，这屋里有张ju大的床。我的老师穿着短短的pi衣，躺在床上。她的手臂朝上举着，和toubu构成一个W形，左手jin握成拳，右手拿着小pi包，脖子上系着一条纱巾——老师面dai微笑。她的双脚穿着靴子，伸到床外。实际上，她是熟睡中的白雪公主。

我在她shen边坐下，床瘪了下去，老师也就朝我倾斜过来。我伸手给她脱去靴子，轻轻地躺了下来，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，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——它正在一点点地暗下去。第二天早上，我又会给老师穿上靴子，到外面上班…老师会沉睡千年，这zhong过程也要持续千年。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——虽然那东西一直是直翘翘的。这件事没法写进小说里，因为它脱离了生活。按现在的标准，生活是pi下注she1。但这不是真正的生活。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呢？我又记不得了。这个故事我写了十一遍，我能记住其中的每一句话。但它是真是假，我却记不得了！

我在家里，脱掉内ku，解开腰上的重重包裹。旧时的小脚女人在密室里，一定也是怀着同样的欣快感，解开自己的裹脚布。那东西获得了解放，弹向空中。我现在有双重麻烦：一是睡不着觉，二是老直着。我还觉得自己在发烧，但到医务室一量ti温，总是三十六度五——那东西立在空中，真是丑死了。在学校里，我是天才学生，在公司里我是天才人物。你知dao什么是天才的诀窍吗？那就是永远只zuo一件事。假如要zuo的事很多，那就排出次序，依次来干。刚才在公司，这个次序是：1、写完我的小说；2、告诉棕色的什么是真正的小说。现在的次序是：1、自渎；2、写完小说；3、告诉棕色的什么是真正的小说。在此之前，我先去找一样东西。这次序又变成了：1、找到那样东西；2、自渎…这样一个男人，赤shenluoti，在家里翻箱倒柜，这样子真是古怪透了…但我还是去找了，并把它从床底下拖了出来。把那个破纸箱翻到底，就找到了最初的一稿。打印纸都变成了shen黄色，而且是又糟又脆，后来的稿子就不是这样：这说明最早的一稿是木浆纸，后来的则是合成纸。这一稿上还附有鉴定材料：很多专家肯定了它的价值，所以它才能通过。

现在一个新故事也得经过这样的手续才能出版、搬上银幕——社会对一个故事就是这么慎重。每页打印纸上都有红墨水批的字：属实。以下是签字和年月日。在稿上签字的是我的老师。为了出版这本书，公司把稿子jiao她审阅，她都批了属实。其实是不属实。不guan属实不属实，这些红色的笔迹就让我亢奋。假设小说的女主人公是克利奥佩屈拉，就没人来签字，小说也就出不来。更不好的是：手稿上没有了这些红色笔迹，就不能使我亢奋。

如你所知，我们所写的一切都必须有“生活”作为依据。我所依据的“生活”就是老师的签字——这些签字使她走进了我的故事。不要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事：谁愿意被人没滋没味地一遍遍写着呢。老师为我zuo出了重大的牺牲。后来我到chu1去找老师，再也找不到——她大概是躲起来了。但是这些签字说明她确实是爱我的——就是这些签字里包han的好意支持着这个故事，使我可以一遍遍地写着，一连写了十一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