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的办公室里有张床，周围还拉了一圈帘。那张床是个有的担架床，加上帘，就像基督教青年会的寄宿舍一样。我想它是供午休之用的，有一天中午，我从堂回来早了，就在上面睡着了——后来我被M1叫醒了，他说：起来，起来！你倒真积极，现在就躺上去！我坐起来时，看到所有的人都面红耳赤，好像憋不住笑的样。M3朝我扑了过来，把我从床上拉了下来。顺便说一句，大家对这张床的态度十分可疑。有人不停地把帘拉上，仿佛遮上它好；又有人不停地把帘拉开，仿佛遮上也不好。这件事纯属古怪。但是我认为，见怪不怪，其怪自败。我既然当了写手，一切早都豁去啦。

唐山女孩来串门是24号的事，而那个月没有31号。有关30号，我知那一天领工资，还知那天下午重新安置人员放假，这些都是从公司发的手册上知的。别的事在29号我还一无所知，到了30号上午，我在门就被人叫走了，被叫到训导里听了一上午不着边际的训。作为一个常犯错误、常听训的人，我一看到训导员笑眯眯、慢条斯理地说话，就怀疑他要诈我待什么，所以我一直在等他转正题：“好了，现在谈谈你的问题吧。”在这以后，他可能会翻了脸，大声地喝斥我；而在这段时间我应该不动声地住，等着他来提醒我。但是我空等了一上午，他也没有转到正题上，也就是说，他胡扯了整整一上午，总在说我的错误是多么严重，而他们现在对我又有多好。中午时，他叫我到小餐厅吃招待饭，我等着他下午继续胡扯。但是在吃饭时他看了看手表，说：你回组去吧。连饭都不让我吃完。只是当我离去时，他在我后说：今天中午发生的事对你大有好，希望你能保持谦虚、谨慎、合作。事后我想到，整整一上午他并没有完全胡扯，只是当你没有亲历那个事件时，本就不知他在说什么。

现在我认为，把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比作surprisesparty，这个

我回组里去，那座楼里没有一声音，楼里也没有人。这使我以为大家都下班了。但我还是要回组里去，因为那天领工资。我认为他们就算走了，也会在我桌上留条，告诉我工资的事。但我推开G组的门时，发现所有的人都在位上坐得直，好像一个surpriseparty。然后我就被这肃穆的气氛所慑服，悄悄溜回自己位了。

有关我当了写手，有一个正确的比方：一个异恋男人和同恋男上了床。这是因为我被安置之前的事就是写了一本书，而这本书还得了奖，它将是我这辈能的最后一件有人味的事。在这情况下当写手，无异于受阉割。有一天上班时，我看到我们楼层的保安员桌上放了一本《我的舅舅》，觉就像在心窝上被人踹了一脚。保安员的桌放在楼梯上，他们穿着金的制服，经常在桌后面坐着，偶尔也起来串房间。有一天串到我们屋里来，在门和M1说话：你们屋有个新来的？是呀。他不会找麻烦吧？M1稍稍提了嗓门儿说：谁敢跟你们找麻烦？谁敢呢？这时候他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。保安员用手住M1的肩说：你不冷静…老同志了，不要这样嘛。而M1就沉住了气说：每回来了新人，我都是这样。说到这里，他们两个一齐朝我这里转过来。我端坐在那里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。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。

有关走后门来，我是这么理解的：假如只有犯了思想错误的人才能公司来当创作员，那么就会有些人的著述明明不算犯错误，他却请客送礼托关系，要受到检举，以便到这里来——这和我没被安置时的作为相反，那时候我总要找我师妹把我错误的记录消去，带累得她了监狱——这是可以理解的，因为这里待遇丰厚，并且每周只上一天班。

我发现G组的同事里，只有审稿像个真正的“被安置人员”换言之，只有他才像会犯思想错误的样。这是因为我听说过他。众所周知，在我们的社会里，犯错误的人只是极少数，而我正是其中的一个。所以我认为，像这样的人就算我不认识，也该有个耳闻。而组里别的人我都没听说过。F2也有像个被安置人员，因为她虽然不聪明，但还算漂亮，有可能犯自由错误。其他的人既不聪明也不漂亮，不大可能犯错误。我找审稿打听了一下，他告诉我说，这里多数人都是走后门来的。这使我大吃一惊，说：我以后说话要小心了。但是他摇摇说：用不着。不怎么来的，最后都是一样。他还说，你就在外面当小工也好的，来吗？我则拿同样的问题问他。于是他叹气说：现在说这样的话，一意义都没有了。

说到了保安员，必须补充一句，他们中间有女的，而且为数相当不少，这情况只有在百货商场那需要搜的地方才有。在我们这里，她们格外地喜串房间。我们层有一个宽脸的小姑娘，长了一脸很可的雀斑，河北唐山一带音，老往我们房间跑，并且F1和F2叫大。这两位大就这样和她寒暄：你值班吗？她答：是呀，值到月底。听到这样的回答，F2的额上就暴起了青，低下去。后来她就到我对面坐下，和我搭讪：大哥，听说你会写书——我也想写书，你能不能教教我？对这一类的问题我是懒得答复的，但也不能不答理人家；所以就说：你要写什么哪？她说：我可写的事多着哪。就在这时，我听见有人猛烈地咳嗽起来了，抬一看，只见F2一副要中风的样，朝门比着手势。见了这个手势，我就站了起来，说：我要去上厕所——她当然不可能跟着我。等我回来时，那女孩走了。F2说：M5，你不错。我说：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？她说：不能。我说不。到下星期你就知了。

最不想的是什么。从原则上说，我承认她是对的。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知自己最想的是什么，既然如此，也就没什么不想的事。我认为，作为人我已经失魂落魄，心理学的原则可以作废了。

假设你没有亲历过那个事件，我告诉你训导员的话，你也猜不是要什么。所以你就把现在的一段当成考验你是否比我聪明的谜语来读吧。训导员说：知识分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，任重而远。我们需要好好改造思想，但是这将是个痛苦的过程。假如你不幸是个知识分，这样的话你一定听过上遍了，但你不知所云。这不是你的错，因为说话的人并无所指。当它第一千零一次重复时就有所指，可这次你却忽略了。我也是这样的。